一个无法证明自己去过朝鲜的老兵

罐头系列
意昂体育果汁公司, 大嗓门儿的人,嘴贴到老者的耳边,放开音量喊——最好用家乡话——他似乎勉强听得到。我做不来那样,也不会讲方言,只好用笔写下问题。非常难得,老者虽在偏远山区,毕竟出去“见过世面”,识许多字。  老者告诉我,60多年前打仗的时候,活在枪炮声里,听力已经受影响了,后来在坦克里打炮,聋得更厉害了。到了如今这把年纪,他与外界的那堵墙越发的厚,一天也未必说得上一句话。  做军人那阵子,他不断变换着身份,先是

  大嗓门儿的人,嘴贴到老者的耳边,放开音量喊——最好用家乡话——他似乎勉强听得到。我做不来那样,也不会讲方言,只好用笔写下问题。非常难得,老者虽在偏远山区,毕竟出去“见过世面”,识许多字。

  老者告诉我,60多年前打仗的时候,活在枪炮声里,听力已经受影响了,后来在坦克里打炮,聋得更厉害了。到了如今这把年纪,他与外界的那堵墙越发的厚,一天也未必说得上一句话。

  做军人那阵子,他不断变换着身份,先是被甘肃省保安团抓去,替国军打共军,很快被俘,替共军清剿“匪军”,接着被派上朝鲜战场,名分是志愿军,再后来成了国内第一批坦克炮战士……只在朝鲜受过轻伤,没有获得什么立功嘉奖——耳朵接近失聪似乎很难算作战争的勋章。

  我对老者的军人履历做这种陈述,其实是“不负责任”的,毕竟这些没有得到官方的真正认可,他也拿不出有效的人证、物证。他说了一堆名字,每个阶段的战友和长官都有,年代久远,职位卑微,无法仅仅借助互联网查证这些线索。对我而言,这些都不重要,老者描述着自己如何亲历朝鲜战争、如何操控坦克炮、如何被苏联专家训斥,就像在田间谈论农事一样自然,由不得你去怀疑。

  老者叫母福兴,今年87岁,住在距离乡路几百米的山坡上。每天上午,他拄着拐杖缓慢地下山,像一个纯然的旁观者,在路边看着往来的乡邻。这里是甘陕川交界的群山深处,属于甘肃康县,上半年,我在康县的三河乡母家河村生活了一个多月,冠冕堂皇的说法叫体验生活,其间偶然得知母福兴的遭遇。

  母福兴是康县本地农民,1949年被抓了壮丁,从此被迫离开家乡,成为频仍战事中的一个小卒。打印出来的陈述材料显示,他跟随的甘肃保安一团一连,在兰州狗娃山战斗中“被解放”,编入第三军7师19团3营9连3排9班,他记得连长、排长、班长的名字。

  经历了短暂的剿匪、整编之后,恰好赶上了朝鲜战争爆发。1950年10月19日,中国人民志愿军正式参战,母福兴的队伍不久赴朝,他的部队属于42军124师32团,还是3营9连3排9班,他记得连长、排长、班长的名字。

  在三八线以南的那次惨烈的伏击战中,母福兴和另一战友最早受伤,被抬离火线人全部阵亡。他记得所守卫高地的名字:394.8高地。

  回到国内以后,在徐州的华东装甲兵学校学习一年,母福兴成为124师坦克自行火炮329团坦克营一连2班的战士,驻地是广东花县,他记得当时的补贴数额,记得团长、营长、连长、班长的名字。

  1950年代中期,这个国家的军队刚刚由小米步枪进化了一点,在苏军专家指导下组建了坦克炮团,母福兴成为第一代炮手。蜷缩在罐头盒子一样的空间里,炮声、大功率发动机的轰鸣和履带的摩擦声,喧嚣得令人绝望。母福兴身材高大(“大老母”这个绰号因此叫得很响),在篮球场上是一员猛将,到了坦克里面,这样的身材意味着更多的痛苦。

  按照部队的规定,母福兴要在坦克炮团服满五年兵役,不可以请假探亲。在甘肃老家,体弱多病的母亲一人支撑多年,思子心切。1954年,连里干部在母福兴的恳求之下违反队规,高抬贵手,准许其回家探视抱病的母亲。

  回到老家,母亲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儿子离开,于是母福兴请乡长开具了家庭困难的证明材料,把胸章、帽徽等物交还,结束了五年多的军人生涯。

  1960年前后,甘肃是“大饥荒”的重灾区之一,乡里饿死了一些人,担任文书的母福兴担心被愤怒的乡亲问责,翻过几座山,在另一个乡镇落户,再也没有搬回去。

  恐惧没有结束。“文革”很快开始了,在新的居住地,母福兴觉得自己越“清白”就越安全,他悄悄地销毁了与军队履历相关的一切,无论哪个阶段的。

  及至“文革”结束以后很久,母福兴的神经才稍稍松弛,看来,政策真的变了天,没必要隐瞒自己从军并中途离开部队的经历了。可惜,此时他已经把自己洗得太“清白”了,乡镇上的重要见证人已经过世,无法从官方途径证明母福兴是从部队回来的。

  最近几年,老人感觉到身体状况大不如前,他常常发出来日无多的感慨。一种他那种成长经历才会有的想法越来越强烈——自己曾经是一个军人,这种一生的荣耀需要得到权威认定,在生命结束以后,自己的政治生命可以永恒存在。

  “回到地方以后,一直从事社会主义建设,没有背叛过党和人民。”母福兴在陈述材料中强调。他希望“将自己的作为对世人有个交待,是罪是过后人评说”。

  老人有一个非常孝敬他的养子,粗通文墨,帮忙写了多个版本的启事,托人发布到网络上,寻找各个阶段战友(没有包含保安团那一段)的下落,期待有人出来证明自己的军人履历。

  老人和养子的努力更像自我安慰,他们知道,活到这个年纪的战友不会很多了,他们又怎么可能恰巧看到网上的信息?

  通过官方证明身份,同样希望渺茫。养子打听了一下,据说查询军队历史名录需要去国防部,普通人无法获得查询的资格。我帮忙在网上查了一下,那支自行火炮团发生了多次的更名、重组、合并、变更驻地,会有办法找到61年前一个离队未归的战士的资料吗?

  母福兴与养子托了各种关系,终于争取到了康县的“农村”身份,母福兴不满意,明明自己是参加了朝鲜战争的,名誉、补贴与普通复员军人怎么可以同日而语?但是县民政部门做不了更多,毕竟他们看不到任何有效的证明材料。

  87岁的老人记忆力还不错,他记得很多东西,包括如何操作那个年代的坦克炮,但在有关部门那里,需要的是真正“有用”的证据,他们自有他们的难处,只是比较起来,属于母福兴的难处要大得多。

  “还记得篮球场上的‘大老母’吗?”在寻找战友的启事中,母福兴这样写道。他觉得使用这个名字,更容易找到战友。

  属于这样一位老人的时日不会太多了,他在近乎无声的世界里忍受着焦虑与渴盼。对于遥远而浩荡的峥嵘岁月而言,这种无处证明自己军旅生涯的尴尬,会不会显得太微不足道了?返回搜狐,查看更多